迈克尔·道格拉斯
我不想成为一部糟糕电影里的优秀演员
ESQ:1975年,你成为了一名电影制作人,第一部作品就是《飞越疯人院》。据说你父亲在这之前便拥有了同名小说的改编权?
MD:我父亲不仅是位非常成功的演员,他也制作了多部电影。他创立了一家非常成功的制片公司。《斯巴达克斯》就是他众多成功电影作品中的一部。
在《飞越疯人院》这本书还没有出版的时候,我父亲就发现了它并买下了它的版权。他先是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一部舞台剧。1960年,在《斯巴达克斯》上映之后,在他电影演员生涯的巅峰时期,我父亲回到了百老汇,投入到这部舞台剧之中。可惜的是,它的反响远不如预期。我觉得,原因在于当时的观众不能接受这部以精神病院为背景的剧中包含的那些幽默成分,这让他们感到不舒服。我父亲最初的想法很乐观,如果舞台剧成功了,他会将其制作成电影。但最终,这部舞台剧仅上演了六个月。
后来这本书出版了并成为了美国20世纪的经典之作。1963年,我上大学时选修了20世纪美国文学的课程,《飞越疯人院》就是课程中的一本读物。我觉得这是本精彩绝伦的书,但直到毕业我也没有任何想法。与此同时,我父亲却花费多年时间想要把它改编成电影,但始终未能如愿以偿。
再之后,我开始了职业生涯,制作了一些电视节目,然后听说了父亲在转卖这本书的版权,他决定要放弃。于是我找到他说,不要这样做,让我尝试将它变成电影吧,我会尽最大努力,我会与您共享制作的署名、分享电影的收益,或许我还能让您出演那个精彩的角色。
他同意了,他说,我要给我儿子一个机会。
我开始着手制作这部电影。同时,我参演了电视剧《旧金山风物记》,这部剧在当时引发轰动,连续4年成为了年度热点。在出演这部连续剧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找能够和我共同制作电影的伙伴。最终,我找到了索尔·扎恩兹。4年后,我离开了这部电视剧。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对我离开一部这么成功的电视剧去制作电影感到难以理解。但我就这么做了。我要感谢我父亲给了我版权。令人感到遗憾的是,那时我父亲的岁数有些大了,导演觉得他不适合出演这部电影。那之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ESQ:就像你所说,每个人都觉得你肯定是疯了才会离开这么一部受欢迎的电视剧,去做制片人的工作。这足以证明你当时是多么的自信。
MD:或者说我是多么的疯狂。我只是认为这是一个极为值得去叙述的伟大故事,并对这个项目饱含激情。当然我也很幸运,因为有些人的直觉很好,而有时,人的直觉不是那么好。在4年的时间里 ,我一共出演了104集的《旧金山风物记》,这就意味着我要演满这104集每一集从开场到尾声的部分。这样的经验积累结合我对这些剧集的基础性理解和对剧本结构的把握,让我能够在制作《飞越疯人院》时驾轻就熟。因而我也意识到,我的能力比我想像的强很多。总之,这部电影是我参演电视剧的经验积累与我对这个项目的激情的综合产物。
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职业生涯的早期,也因此让我更为相信自己的直觉。如今,我的职业生涯即将迎来第50个年头。在这50年中,我制作电影,我勤奋工作,而在做每件事的时候我都会忠于自己的直觉。如果我能在项目中感受到热情,我就会付诸行动,再去分析,确保我没有被愚弄。
ESQ:你制作、开发影视项目的标准是什么?
MD:我会先阅读剧本,剧本必须能够打动我,引发共情,恐惧也好,搞笑或是浪漫也罢,但它必须要让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故事。在这个基础上,我会回过头重新阅读一遍,发现故事的框架与基础,确保我不是被表面上的文字所迷惑,这会为我提供制作的热情和良好的故事根基。
在我看来,我和其他美国演员的区别在于我还是个制作人。你刚刚提及的我有良好的从业经历,是因为我不是只在乎我的角色,只在乎我出演的部分。作为演员,更重要的是要参与到一部好的电影中。如果电影得到认可,(作为其中演员的)我也会被认可,所有人都会。有时演员们只阅读自己出演的部分,但我不想成为一部糟糕电影里的优秀演员。
ESQ:你在挑选角色时会担心这些角色带来的风险吗?
MD:有些人在挑选角色时会从观众的角度出发。而我想的则是,我会喜欢这个角色吗?如果我喜欢他并能把这个角色演好,就一定会有观众喜欢他。但同时,还有一些电影,比如《致命诱惑》或《本能》,是带有“危险”的电影。这些电影中的角色并不是非黑即白,没有英雄和反派之分,每个人都处于灰色地带中。这是我成长的那个时代的产物,而我则是越南战争的产物,它在我的青年回忆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部分。
对美国人来说,越战是一场非常艰难的战争。而从历史上看,它就是一个灰色地带。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很多参与其中的人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恶棍,他们只是身处灰色地带之中。我对这个地带非常着迷,因为我不相信有完全纯洁或者绝对糟糕的人。每个人心中都有缺点,但我们都会努力去做正确的事情,这样的人恰恰就是让我感兴趣的角色。
ESQ:在那个时代,除了越战之外,类似女权运动、性解放这样的事件是不是也帮助塑造了那一代人?
MD:举个例子,《飞越疯人院》里面有个名叫拉契特的女护士,她是一个反派角色。当时,五位非常知名的女演员都拒绝了这一角色,因为在那个时候,在政治层面上,女性并不能够自如地在银幕上出演反派角色。这和男性截然不同。男性会更倾向于反派角色,反派往往极易出彩,扮演恶棍总是比扮演英雄更有趣。结果,最终接演这个角色的女演员(路易丝·弗莱彻)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ESQ:你觉得这件事情解放了一些女演员吗?
MD:是的,她们的表演空间也因此变得更为宽广。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两个之前拒绝这个角色的女演员之后向经纪人坦承自己做出了错误决定,感到万分沮丧。几年后,女演员格伦·克洛斯在电影《致命诱惑》中贡献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反派角色之一,她也因此倍感骄傲。
迈克尔·道格拉斯
老天知道,我真的尽了全力
ESQ:你在90年代所扮演的那些角色经常会有所失控,而最难得的是你所做的就是一种有所控制的失控。这是如何做到的?
MD:这是最令我兴奋的事情。这些角色被放置在一个极为特殊的情况下,以至于观众会想,他该如何脱身?《心理游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如果剧本写得非常好,你的角色置身于一个不可控的情境中,那么他该如何摆脱?人们好像更喜欢看我出演这类电影,而我也喜欢这样的电影。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总会从这些角色中受益。例如,在《致命诱惑》中,我有了婚外情,我回到自己的家躺在床上,我故意将床单弄得好像我在上面睡过的样子,观众们就笑了。制片人转向我,她说我真不敢相信,观众好像已经原谅了你。这令我异常兴奋。正如别人所说,我喜欢像高空秋千表演者一样飞翔,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任何保护。对我而言,这就是制作电影时令人激动的部分。电影是一种如此昂贵的艺术形式,如此昂贵的娱乐,我们没有理由不做好。
ESQ:从艺这么多年,观众有没有因为你多次出演某一类型的角色就把你限定成这种类型的演员?你是如何去打破这种既定印象?
MD:我在《华尔街》中成功塑造了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角色,在其他多部电影中也都是这样西装革履的形象。但除此之外我也尝试了很多不同类型的角色。我从来没有专门去想过这个问题。随着年龄增长,我会选择适合我年龄、我可以驾驭的角色。
2000年,我参演了电影《奇迹小子》。当时我对喜剧表演很感兴趣。喜剧表演其实比戏剧表演更难,但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相对于挑选角色的类型,电影风格的不同才是最重要的。那时的我就处于这样的状态,我回避了戏剧类的电影,转而去寻找喜剧片或者特效片。最近我就拍了《蚁人2》,里面充斥了各色特效。我还得到了一个在中国拍摄特效片《动物世界》的机会。在没有任何东西的绿幕前表演非常有趣,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也是我目前的兴趣所在。
ESQ:你在电影《烛台背后》中扮演了一个同性恋。
MD:对。这是一个相当棒的角色。李伯拉斯(片中男主)虽然放纵不羁,但却是当时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缩影。饰演这样一个完全不同的同性恋角色非常有趣。马特·达蒙在片中饰演我年轻的爱人,我很佩服他,因为我不知道我在自己事业巅峰期时会不会有勇气接这样的一个角色。还好最后这部电影拍得非常出彩。我一生中扮演过的角色只有六、七个能算得上是极为出色的,李伯拉斯就是其中之一。
ESQ:扮演那个年龄的角色对你而言是否是个挑战?。
MD:并没有,因为他是一个真实的人。我看了关于他的电影和其他的资料,他真的是一个头角峥嵘、光芒万丈的人,非常具有传奇色彩。扮演这样一个真实的角色很有意思。你不需要去担心角色的真实性或是其他微妙之处。而且这个角色正好是在我被诊断出咽喉癌后出现的。当时我是癌症四期,病情很危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工作。幸运的是,我最终得以和史蒂文·索德伯格这位优秀的导演及其他演员一起共同完成这个精彩的角色。这段时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ESQ:饰演这样一个有趣的角色帮你度过了癌症难关?
MD:对。我当时非常期待这个角色,结果有一天导演和马特·达蒙跟我说,“我们现在都有其他的片子要拍,我们准备一年后再拍这部片子。”听到这话我心一沉:完了,这部片子不会再拍了。我感到特别难受。但在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正沉浸于癌症康复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瘦了太多,以至于没有办法上镜。他们意识到我需要一年的时间来恢复,但又不想让我有心理负担,就说是自己的原因。我后来才意识到他们的用意,他们真的非常贴心。
ESQ:你接到电影《动物世界》邀约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MD:接到邀请的时候我非常激动。能够去不同的国家做电影是让我激动的原因之一。第二个原因是《动物世界》的拍摄地在海南,而我一年前正好去过海南参加观澜湖的高尔夫锦标赛。所以我还算了解那块美丽的南方土地。因为劳动合同的关系,我无法带其他的工作人员一起。于是我一个人去了海南,第一次见到了韩延导演。一见面我们就感受到了电影的美好之处,因为电影是一种国际语言,即使你说的是不同的语言也可以通过电影交流。我们都知道怎么去拍好一部电影,了解拍电影的整个流程、需要的工作人员和组成等等。和韩延导演合作非常轻松愉快。
当然这也包括主演李易峰,一位非常努力的年轻演员。这部电影很宏大,难度也很高。李易峰戏份很重,他非常拼。也正因为他的努力,整个拍摄体验都相当棒。我觉得这部电影可以说是中国近期最好的电影了。如果有续集的话,我希望可以再次回到中国参与电影拍摄。
看到《动物世界》成片的时候,我被深深打动了。虽然我拍过漫威的《蚁人2》,参与过大量的绿幕特效拍摄,但仍被《动物世界》的特效所震惊。这真的是一段非常非常难忘的经历。
ESQ:你的孩子们都是演员,你会给他们提建议吗?
MD:我们知道做这一行想要成功有多难。美国演员工会的失业率高达80%,这就意味着在任何时候都有80%的人没有工作,想要谋生很难。在此之外,他们还要面对来自爷爷和父亲的压力。
在提建议这件事情上,你要非常谨慎。我会给予他们支持,当然也会给一些建议。我父亲当初给了我很多的建议,比如做自己是最难的;塑造角色远比做自己简单得多;一个好的演员不仅仅是会说会表达,更重要的是要学会倾听……但我觉得对我的孩子们来说最大的优势还是可以随时观察我们,观察我们怎样去生活、去工作。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可以随时观察我的父亲,能看到他的脆弱、看到他怎样和法兰克·辛纳屈、托尼·柯蒂斯这些朋友相处。正是这些经历使我免受媒体报道、狗仔和大众关注的影响。同时你也会变得更“接地气”。这也是我和夫人凯瑟琳选择不住在好莱坞的原因,我们更享受生活在别处的感觉。
ESQ:你所出演过的所有角色中,最具有挑战性的或者说是最有意义的角色是哪个?
MD:你在失败上付出的努力和你在成功上付出的是一样多的。没有人会设想自己失败。我在每一个角色上都会付出很多心血,付出最多的应该是在电影《华尔街》中。当然我也因为这部电影收获了很多奖项。
还有一些角色是在一些很多人都没看过的电影中,比如《孤独的人》和《加州之王》,它们是非常小众的电影,也算得上是成功。在我父亲给我的建议中,有一条就跟这有关,那就是不管结果如何,尽最大的努力。《飞越疯人院》中迈克·墨菲在奋力举起那台机器时说的也是同样的内容:“我尽力了,老天知道,我真的尽了全力。”就是这样。我知道,我尽我最大的努力,能留下一些东西,就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