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卓
采访谭卓时,正赶上《我不是药神》大火。我在那个艳阳天里跟她聊了“火”这个问题,她的回答非常淡。“我不太想红,我不着急”。我也注意到,谭卓那些天的微信都在发对这部电影的评论。有褒奖,也有非议。她像是在吮吸着观众们给她的评价,从用心的评价中努力汲取养分。“演员就像一株植物,白天沐浴阳光,夜里独自生长”。
非文艺青年
谭卓不戴墨镜,不化妆,没有拿名牌包,直愣愣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也是头一回在这么一个开放空间里采访明星:坐在树下,听着鸟鸣。一只灰蓝色羽毛的喜鹊飞栖在枝桠上,就一起扭头看一会儿。脚边有流水,满眼绿意浸润,谭卓嘴上没停,手上倒着茶,几次忘了把茶皿放在茶壶里,水洒了一圈。
这份惬意是谭卓争取来的。她选中了这家酒店的后花园当作采访现场,酒店却生怕风吹断树枝砸到客人,劝我们坐在有空调的大堂。谭卓亲自过去,颇费了番口舌才说服了酒店,大跨步走进园里坐下,对服务员姑娘说:“我喝茶,给我选个名字好听的就行。”然后两手一摊,向椅背靠去。
谭卓最近接受了几十场采访,她正经历入行以来最大规模的一个宣传期,《暴裂无声》《西小河的夏天》《我不是药神》都集中在这几个月内上映。上一部片子的采访还没结束,下一部片子的路演又开始了。再过半个月,她又将进入新的剧组。拍摄的前一天夜里,她们的剧本会开到2点。
女人都有一颗小资的心,即便是在这样密不透风的日程安排里,也要忙里偷闲,坐在花园里吹吹晚风。没错儿,不管在什么样的节奏里,谭卓都要找到一个舒服的状态。她冲我“啪”地打了一个响指,“我不是单纯的文艺青年,我是很现实的,钱我要花在点子上,时间我也要花得有效果。”
谭卓
演员工薪族
谭卓当然不像个明星。明星需要遵循一系列的工作进度和曝光节奏,需要躲避狗仔队,需要经营自己的人设,需要粉丝维护。而她在之前的很多年里,平均一年只拍一部戏,只拍电影和话剧,时不时还要换个地方生活,光美国就去了好几次,带着妈妈带着狗,一住几个月。上上学,逛逛博物馆,总是和艺术家们混在一起,鼓捣鼓捣实验作品,干了一堆匪夷所思的事儿。
今年春节过后,五个工作交织在一起,忙到五一,她强制性地给自己休假了。“不管工作结没结束都得停止,我必须和家人去度假,没拍完的也不拍了,等我回来。”
《我不是药神》拍摄前,谭卓为了这个单身妈妈的角色苦练了一个半月钢管舞,零基础的她请了个老师,原本每天一小时的课程,她主动要求加到三小时,练到后来,膝盖软组织损伤了,脚踝关节骨折了,两条腿贴满了药膏。最终在文牧野剪辑好的成片里,她为观众们呈现了一段20秒不到的夜店钢管舞。
《西小河的夏天》剧组严格遵守合同约定的工作时间,每天主动说:“谭老师,还有5分钟我们就到收工时间了。”很多次,按照通告计划,还有几个镜头没拍,谭卓就去找导演周全沟通:“时间安排上可以灵活一点,大家都愿意就加加班,目的都是一个,就是把电影拍好。”
演员谭卓跟大多数白领一样,把正在从事的行业当作是一份工作,她显然不愿意让工作占据她全部的生活。影视行业应该和其他行业一样,朝九晚五,上班时一起艺术创作,下班后各有各的生活,可以加班,但不能常年24小时连轴转,抽烟喝酒,焦虑抑郁,见不到家人。“ 熬得跟猴儿似的,面目全非,哪天真的猝死了,多不科学。什么事需要付出命那么大的代价呢?”
赶飞机的时候,就算只剩二十分钟了,谭卓跟司机也是这么说的:“ 咱们的时间稍微有点儿紧,但是安全第一,没有什么事情比命重要,你的家人也不能失去你,我宁可改航班,咱也不能去冒险。”
绝对不完美
做那种有“人设”的大明星,谭卓当然是不干的。每天严密包裹自己,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疲惫、压抑、失衡和扭曲,习惯了自由自在的她可不愿意。
谭卓的演员之路用一句话就能概括:就是“由着性子走到今天”。她不是表演科班出身,进入演艺圈是因为她在找工作时发现:演员这行业挺自由,四处玩又赚钱,多好啊。不如先这么干着,哪天不高兴了,或者发现其他更好玩的,就去干别的。
她专程去过拍摄电影《杀死比尔》中的经典桥段的那家日本酒店。在这部黑帮题材影片里,女主人公从头打到尾,勇斗世界一流杀手,誓取复仇名单上的5条人命。谭卓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这种狠劲儿,可大多数的时候,她演的总是正面人物,“浑身有劲使不出来,就想找什么折腾折腾。”
赶上清宫剧《延禧攻略》,终于有一个演坏女人的机会,谭卓高兴坏了。于正原本想让她演纯妃,人如其名,贤良淑德,温柔到说话都听不见。见了谭卓,于正说:不对,你应该演高贵妃,骄横跋扈,兜里钱全穿在身上,跟别的女人掐架从来没输过。她一听,“ 这不就是我嘛!”开拍后,她每天在现场乐颠颠,导演拿着大喇叭问:“ 谭卓,你这次是不是本色出演?”
有天,谭卓收到了一条网友留言:谭卓姐,你可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谭卓觉得这是个问题。她从未想过自己要做一个不能让观众失望的人,然而,随着她的作品被越来越多人看到,履历越来越丰满,媒体和观众也都赞誉她是一个有眼光、有品位、会给自己选好戏的演员,希望她永远不失水准、不错判。她成了一个“不可以出错”的人。
谭卓做不到,这世上的任何人也做不到。
“我是个真实的人。”她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重音落在“真实”和“人”上。“我追求好,但我不会把自己逼到绝境,发挥到极致。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让自己在一个正常人的程序下运行,不会把自己逼到过于偏激的状态。我偶尔放任自己,累了允许自己偷个懒,我也接受自己犯错,比方说今天突然有灵感,除了常规台词,我可能还会加一些现场的灵光一现;今天我断片儿了,可能就会演得磕磕绊绊。”
“我接纳这一部分自己,我接纳不好和失败,一个有感官情绪的人不可能完美。”
谭卓
天生操心命
在剧组,大家都管她叫“卓姐”。拍《西小河的夏天》,一场戏演完,她看着10岁的小演员撒腿跑去玩了,下一场要拍的时候,孩子已经玩飞了。谭卓就去找导演周全:“你要对小演员有要求。他才是这部片子的男一号,戏份这么重,又不像成年人可以理性地控制自己,他有没有准备好人物状态、表演是否真诚,是你应该把控的。”
剧组出现其他的问题,她也私下和周全说,什么事情有没有考虑妥当,谁和谁有什么误解,她劝周全“马上亲自去解释”,大事小情谁都说她是十足的操心命。
“其实周全只比我小一岁,可我总管着他,替他操心,生怕出错。结果我还是最不讨喜的那个,整个片子拍完,我问我们剧组那个10岁的小演员,他跟我说,全剧组他最怕的就是我。”
在她看来,电影最大的价值是“对世界的所有苦难和现实的呈现”。《我不是药神》做到了,这正是它获得市场和口碑双丰收的原因之一。“演员只考虑票房才接戏就不对了,应该利用电影的传播性去做感染观众和让人们反思这些事儿。”
“也许电影不该承担教育观众这样的巨大功效,但起码不会让人觉得把时间和票价花在上面是浪费。大家吐槽电影难看未必是一家之言,而是很多的时候他们代表了一种声音。观众是林林总总的,你收到的评价也会是褒贬不一的。只听得惯表扬的导演和演员必然不会进步,那真的太可怕了。”
前几天,谭卓还是在采访中发了脾气。遇到提问不走心的记者,她忍受一两次,到第三个就直说了:“ 对不起,我很坦诚地告诉你,你今天有点儿倒霉,到你这儿我忍不住了,真是抱歉,让你受委屈了,但你为什么要这样?”
接着,她苦口婆心地劝起了记者:“ 你当初进入媒体这行的追求是什么?你有没有榜样?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采访过的人里面,你对谁印象深刻?没有?你看,他们在你这儿也没有达到宣传效果,你也耗费了自己的青春,你没有成为你想成为的自己,你还想一直这样耗费生命吗?你是不是需要改变?”
“谭老师,我下次会改变。”记者最后都这么回答。
谭卓不讲情面,看到不合适的一定要说出来。除了工作,她也关心整个社会的风向:“你发现没有?今天的年轻人不爱读书了!”信息渠道变成移动互联网之后的知识获取方式令她感到担忧:“ 这种自由式的学习会让人变得碎片化,没办法建立系统完整的认知体系和思维模型,失去规则就会丧失很多。”一个明显的后果是,越来越多的人不求甚解,通过表象做判断。
在美国的课堂上,谭卓被分到了低级班,她忿忿不平地去找老师:“ 您现在教的问题我都会,我要升级。”老师并不说话,打开她的测试本:“看,这些答题显示你的基础不牢,不要着急,循序渐进。”
外国更崇尚过程而并非成绩,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回到校园。因为她相信,看似枯燥的传统教学方式其实最有效。下一部戏她将扮演一个女拳击手,眼下的谭卓每天都在做最基础、最枯燥的动作训练,重复练习脚步、扭转、出拳,等到开拍的时候,把这些笨功夫连贯组合起来,便是一个鲜活的角色。
“所以呀,别着急,有时候看起来愚钝和缓慢的一条路,恰恰是稳固的捷径。”
回去的路上,我反复回味她慢悠悠地讲给我的话。我突然想,无论她会不会大红大紫,但如果可能,我想看她的每一部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