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是我唯一下功夫的事儿
“没错,都是自己选的!”说到这里,舒淇的眼睛突然一亮,往前探了些身子又举起手指点一点,想让每个字再敲重些力量似的。“工作也好,生活状态也好,也可以说是阴差阳错,但所有的快乐和痛苦,说到底都是自己选的。”她扁一扁嘴,“所以啊,不要问‘上天为什么对我不公平’,现在过什么样的日子,都要认命。”此刻她正盘腿坐在化妆间里,等头发被编成一缕缕细辫子。摄影师、编辑和发型师讨论来去,各有犹豫和坚持,她挥手在空中划出两个大圈宣布自己的决定:就这样吧!比起悬而未决的等待,她更喜欢行之有效的尝试——大多数事情哪儿有所谓的对错?倒不如留些空间给意外和惊喜,大不了重头来过。
可能她说话时的绵绵尾音会藏起一些郑重其事,也可能她的情绪和表情从来保持一致,“大开大合”或是“随性肆意”都不出奇,我们却很少在舒淇身上看到“紧绷”的状态,她说起经历过的辛苦和挣扎,好像也不过是云淡风轻的几段逸事。她只是恪守一条界线:但凡被归入“应该如此”范围之内的,便毫不犹豫,竭尽全力,且绝不逾矩。
她知道得到和付出之间的平衡存于更长远的时间循环中,所有的“果”前必有“因”,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也有足够的洒脱放手。想想她人生中我们所知的部分:从揣着两千台币到香港的那一天开始,命运便让她坐上了一节激流勇进的游戏船,上过云端入过泥潭,时有蜜糖在手,时有苦酒入喉,却见她始终兴致高昂,仿佛一转身,就可以把昨日彻底抛在脑后。
这种澎湃的生命力也带来一种假象,她似乎轻巧地挣脱了野心和执着的束缚,心里没装过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她的天资成就了她用更简明扼要的方式走去了大多数人的前头,于是那些努力便被旁人顺手归入了运气。可仔细想一想,凡此种种不过是她的选择,让过程重于结果,让真实重于姿态,所以她郑重其事提到的“唯一”,的确是经过了时间的洗练、有举足轻重分量的事情。
“演戏是我唯一下功夫的事儿。”她不自觉地点一点头,像一个肯定,更像一个决心。
高手过招,遇强更强
舒淇最近主演了黄渤执导的首部电影《一出好戏》,身为“说什么都方便一点”的熟人,又拥有“不怎么需要特别调教”的演技,加上“没人肯拍他的戏只好来求我”的人情,玩笑里夹着义气,怎么都顺理成章。她觉得这位好脾气的朋友更像一个场工,从导演到道具,事无巨细,亲历亲为,总是忙得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哪像那些他只是演员的好日子,有闲暇时间画画逗笑,可以一一展露十八般才华。这位新手导演难免紧张,表现之一是在现场丢三落四,往往说到细节就忘了上一场戏怎么回事;表现之二是不厌其烦看回放,全组三十多号人一起等他翻来覆去地比较;表现之三是时间观念淡薄,明明和演员签下的协议里写明“不拍夜戏”,可总是不知不觉就拍到了天亮,又或者临近最后期限才恍然大悟整体拍摄会超时,支支吾吾和大家商量宽限的可能。
所有这些她都一笑置之,她体谅黄渤的焦虑和挑剔,理解且尊重他对电影的诚心。她清楚一个演员对于导演的意义,以及在分歧出现的关口如何厘清主次,“以前演不舒服的时候我会和导演沟通——讲好听一点是‘沟通’,一讲就是半小时一小时。现在随着经验的增加,就明白电影到最后是帮导演圆梦,应该按照他的意图去走,如果十分钟还没有说服他,就不需要再继续。”这当然不是无原则的妥协,表演如何做到准确,又如何找到合适的切入角度,她都仔细体察过其中的微妙,标准明确定义清晰,所以能把握进退的分寸。拍《西游·降魔篇》时她曾总结过喜剧的表演方式,“比别人的反应快一秒,又比别人的预料收早一秒”,不过这一次的《一出好戏》更偏搞笑,她觉得与喜剧又有所不同:一群人流落荒岛,每个人以自己的性格去应对,表演的大构架并不复杂,甚至不需要太过曲折复杂的心理刻画,难度在于恰到好处的夸张,拿捏与现实之间的合适尺度。
比起语言的描述,她更喜欢直接用表演的方式来说明,“比如腿上出现伤口,医生贴一块消毒棉花上去,一般人都会‘嘶’……”她呲牙裂嘴斜转过头,“但这样如何逗人笑?你要‘呵’、‘哈’、‘嚯’、‘嗬’……”每冒出一个语气词,她的表情就随之一变。她意识到黄渤寻找的是“和正常反着来,或者说更出人意料的东西”,一场哭戏,第一条按正常情绪走,第二条再试,黄渤看完回放不满意自己的表现,见舒淇瞪着他,也知道要求再拍一条有鸡蛋里挑骨头的嫌疑。
她说的“熟人”大多是这个行业中的顶尖高手,彼此拆招过无数次后再一次撞击出新鲜感,那种遇强更强的兴奋感无可比拟。黄渤之外,她和姜文、葛优等中国最顶尖的男演员们都有过合作,也多次主演侯孝贤、冯小刚等导演的电影,“和他们在一起才能显出我的不足呀。”她扭动起身子,假装不好意思地低声自语,“好谦虚哦,我怎么会这么谦虚……”
新导演当然也会给予她不同的灵感角度,但表演一旦达到他们的期望值往往就算过关,没有被“压榨”到苦思冥想的地步,没有更充分的时间去琢磨完美,她会有些失落。“和熟悉的人就要准备得更周全,必须拿出一百二十分的战斗状态。我会回想之前和他们合作时的状态,然后考虑这一次又可以做出什么样子来,尽可能跳出原来的模式。这是内心一种莫名的战斗力和情感,人性不会只有简单的三四面,挖掘更多的层次很好玩,演戏没有所谓的好和不好,为什么不尝试些不一样的效果呢?”
“被上身”的资格
《一出好戏》里有生食鱼肉的情节,偏偏同组的张艺兴非常害怕鱼,舒淇模仿他当时捧着一条生鱼暗暗下决心又不知如何下嘴的情景,眼睛圆睁又微努着嘴,“他跟渤哥当时在拍,渤哥一听到‘action’就咬下去,不巧咬到鱼膘,鱼膘爆开的声音吓到他一路飞奔逃跑,旁边的艺兴原地傻住……”她手舞足蹈模仿渤哥一路飞奔逃跑的慌张,笑到直不起身,末了,又长叹一口气。
“我很理解艺兴。他天生害怕尖头的东西, 不要说吃鱼,一条完整的鱼放在面前都会觉得不行。但身为演员没有办法,就好像我很怕坐飞机,可现在一天到晚要飞来飞去,我特别怕高,但还是要吊威亚。”拍摄结束后她问张艺兴是否克服了对鱼的恐惧,张艺兴拼命摇头,说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鱼,她顿一顿,“你害怕的东西其实在心里是有阴影的,不会因为突破过一次就真正过去,但必须要去实践去经历,才有可能放下。”
每一次拍摄都会有想象不到的难事,除了尽力去跨越,别无他法。侯孝贤逼着她突破过不少无法想象的难题:比如拍摄《聂隐娘》时每天清晨四点带她去树林,耐心等她做完几天的思想斗争,终于从12 米的高处一跃而下;又比如电影《最好的时光》里要她边抚琴边唱南音,同时还要有泪珠滚滚而下。
侯孝贤深知舒淇仗着那份聪明,多半会在开拍前一两天才认真上心,不想她再次临时抱佛脚,于是在某天突然说想先试拍这场戏。那时她统共才听过两次资料CD,当然唱不出也弹不好,也知道导演这么做多少带了点激将的意味,那天回去之后就早听晚听,发奋图强,“那一段歌从第一个音到最后一个音之间有二十个音,都是转音,琴还带那种‘嘚嘚’的震音,非常难。”
导演也知道难度,不到一分钟的戏份,他计划把镜头从她正面拉到身后,然后就转去张震那儿,却听到舒淇声情并茂字正腔圆唱完了一整段,只能目瞪口呆——他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月前她连音都不会念,如何能飞速长进到眼前一气呵成的程度。
那是她第一次拍侯孝贤的镜头无须重来一遍,“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能说是被上身了。”“上身”的后续表现是哭场,侯孝贤拍片不会喊“咔”,摄像机继续在转,她就一直哭个不停。同样被惊呆的张震上前轻拍她,连声说“假的假的”,想唤她出戏,可转去阳台上她还是停不下来,直到侯孝贤过来安抚了好一阵子,她才渐渐回到了现实中。
现场的状况总是无法预料,她觉得至少应该尽己所能,准备到不留忐忑,“不然连上身的资格也没有。”拍摄《一步之遥》时,导演姜文永远在修改对白,不到开拍前一秒都不会最后敲定,而一场戏二十页纸更是家常便饭。即使明知道随时要按着新修改的台词重头来过,她还是每天都认认真真把手上的剧本背熟,“不能因为他会改我就放弃,背好了,至少有改动也比较容易记。”她从来只准备“一半”,台词、动作或者唱歌之类的技术部分怎么扎实怎么练,而永远把情绪留给现场——那也是接近真实的方式之一。表演的遗憾在于,表演的真实和现实的真实之间必然存在差异,她自觉做不到“把握”角色,但可以尽可能调动真情实感去投入。
“模仿没有用,不管你怎么演都不可能真正变成另外一个人。在好莱坞,或许演员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形体、学习专业技能和体验生活,但华语市场没有这个条件,大部分时候还是在演自己的东西。所以你必须在一个有限的状态下尽可能不去重复,调动自己的可能性。”
宁缺勿滥
过去一年她的日程算不上紧凑,缠绕许久的过敏问题曾让她不胜其扰,正方偏方都试遍,她才意识到根本症结在于免疫系统的脆弱。各种症状和衍生开去的不便轮番来袭,起先她也感到惶恐,后来渐渐成了日常:以前出门备一包感冒药足矣,如今却要提上一整套抗敏药,还需额外加一个行李箱装防护用的大毛巾,随时随地隔离陌生环境里可能的过敏源。
那些不过是添几分麻烦,身体上的痛苦却是分分秒秒的拉扯。半夜浑身痒到无法入睡时,她只能默默静坐,实在扛不住就用冷水和热水交替冲洗,换一个小时的短暂安宁。一次在国外的电影节期间她盛装出席晚宴,过敏症状又起,嘉宾在台上滔滔不绝,她却真实体会到何谓“如坐针毡”,度秒如年,恨不能一把扯开身上的层层叠纱,“可是我只能忍着,不能有情绪,越激动血液循环就越快,情况就越糟糕。”
更麻烦的还是拍戏。拍摄《侠盗联盟》期间她又撞上过敏,平日里还能戴眼镜遮过去,可一场在舞会里色诱的戏实在躲不过,那天整张脸浮肿不堪外还连带到眼睛,她懊恼的并不是自己在镜头里不够美丽,而是状态不符合戏里的要求,无法专心投入角色,“就我这种对演戏要求比较高一点的人来说,有这种东西在就会很生自己的气。”
久病成了医,她也自创过一些快速缓解的方法,粗暴,但有效,“拿一支测血糖的针,很短很细的那种,实在太痒的时候可以在那片皮肤上戳戳戳,流一点毒血出来就好多了。”我看着她雀跃的神情,暗想这其中一笔带过了多少的忍耐和无奈。她当然明白所有这些折磨都源于经年累月过度的体力支出,治标不如治本,唯一的解决方案是好好休息,把健康放到绝对的第一。
“因为身体状况,现在看剧本会有很多顾忌:这个要下水,不行,这个要吊威亚,不行,这个要去冰天雪地,会太累,不行。需要特殊化妆和增肥的角色,绝对不行。”只要是答应了别人的事,她就要求自己表现出足够令人满意的专业水准,不辜负别人的期望,也对自己有所交代,所以在全权付出体力和心力前,她想再仔细斟酌一下选择,需不需要?值不值得?
她害怕再重头经历一次生理上的煎熬,更不想得过且过。“现在满世界的新人和新团队,他们不一定不了解你,想到可能因此会带来一些困扰,有一些剧本我就不接了。我毕竟不是一个新人了,新人有胆量和勇气就够,可以无所顾忌,但我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可能看很多事情都会不顺眼的时候,就不想去为难自己。演戏还是需要一些默契的。”
担任过包括戛纳电影节正式竞赛单元等奖项的评委后,她对于奖项的肯定也更释然,“拿奖是天时地利人和,但不是绝对的评判标准。被观众记住角色的名字,其实是比任何奖项都成功的认可。”拍电影《玻璃樽》前她还是个新人,连演员训练班都没去过,哪敢奢望得奖那么遥远的事情,“后来拿到奖,我觉得也有同情分在里面,可是在香港街头就被大家‘阿布’、‘阿布’的叫,而不是被叫舒淇,那时就觉得,塑造一个成功的角色才是真正有成就感的事情。”
她还在耐心地等待下一个真正的挑战,文艺片或者艺术片,最好可以深吸一口气准备个三年,“年纪到了,再拍情情爱爱那些也不好看,还是找到真正的方向和定位,宁缺勿滥。”
Q&A:
不拍戏的日子里会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吗?
反而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也不知忙了些什么,总觉得起床才不久天怎么就黑了。在剧组的时候,早上六点起床就想怎么还不放饭,中午放饭后又想唉什么时候收工,一天怎么也过不完。
每次拍摄进组前你会做一些特别的准备吗?
现在我也不是那种需要那么瘦的年纪,其实还好,不过拍摄前几个星期下午五点后不吃东西,心里斗争的那一关入行没多久就过去了,“你不需要这个东西”,这样催眠自己就可以了。
你会因为食物对某个地方有特别的感情吗?
很少,我其实是一个蛮冷酷的人。回台北的话当然会想要吃大肠米线啊、肉圆啊、白斩鸡这种,但不在那里的时候也不会特别想念。我在国外也不会特别依赖中餐,多半是旁边的人想吃的时候一起去吃一下,我十天半个月完全吃西餐都没问题,只有在下飞机回家的时候会想要喝一碗汤面。
你有离不开的食物吗?
食物就还好,我可以吃白面包加黄油,可以吃白煮鸡肉或沙拉,但一定要有酒。下午要香槟和白葡萄酒,晚上要一杯红酒,不然就觉得这餐饭少了些什么。现在因为过敏的关系不能多喝,但一定要放在那里让我看到。以前我一天喝一瓶,现在可能一瓶喝三天。我不是酒鬼,我只是喜欢品酒,一两杯微醺就很开心。
你会为了某一种酒特别去它的产地吗?
我不会特别去,但如果恰好路过附近的话会顺道去看一下,比如法国的波尔多、美国的纳帕。其实你去一个地方最多只能喝三家酒庄的酒,不然就挂了,更重要的是当时当地谁和你一起喝,有志同道合的人就会不一样。有时试过买回家,再一尝,怎么那么难喝,原来人和气氛不一样了。
平时你会看各种流行的电视剧和综艺节目吗?
工作需要,我什么都看。最近我在看《温暖的弦》,刚刚追完《这就是街舞》。不管谁,当不当红,我都要知道,哦原来现在的小孩子都这样啊,原来现在流行这样的东西啊。
你会遇到无法理解的角色逻辑吗?
会啊,比如那些失恋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生们,会什么不能想一下失恋的美好?我也会痛,但是和一个人告别,意味着你可以选择和被选择,可以重新进入热恋的状态,暧昧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时我也会在心里想,干吗那么作,但我也知道有人潇洒挥手就过的坎儿,有人就是过不去。
你会给他们一些建议吗?
我真的觉得,不要浪费时间。两个人分开必然有他们的原因,不要勉强或者不放过彼此。和一个人在一起不快乐,再回头还是会不快乐,除非你可以改变自己,那不如就先自问一句,我愿不愿意?所有的快乐和痛苦,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