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冰
每次见面,李冰冰都会问起我的发型。她特别好奇为什么我们年轻人总是喜欢把头发搞成某种款式,很可能是因为每一次见她我的发型都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是在3月底,她的慈善活动上,我梳了七彩玛丽苏长辫;《时尚先生Esquire》的拍摄当天,我的发型是亚麻新势力背头;昨天见到她的时候,我又变成了粉红独角兽。采访她让我压力很大,论世面,她恐怕该见的也都见过了。我没想到自己能让她持续震惊,她显然也没预料到我的张扬,她说:“你是个特别有趣的孩子。”
生活里已经很少有人叫我孩子了。人们在银幕上看到的面孔越来越年轻,我以93年的身份混世界几乎也要被划入“中年人”的行列。这个世界正在围绕着更年轻的男女肉体运转,哪怕只是练习生在练习,都可以傻傻惹人爱,美其名曰“养成”。被冠以“孩子”这样的称号,我受宠若惊,心头一暖。
李冰冰
5月9日 晚
这是我第三次见李冰冰。
聊天的中间我们一度对视,试图在彼此的眼神中找出两代人迸发出的不同火花。
后来我们都笑了。我努力从李冰冰的面容里寻出一丝破绽,李冰冰努力地寻找她感兴趣的年轻一代的思维。后来我们明白了,也许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这其实不是问题。
跟人们的印象不同,李冰冰的生活并不忙乱,她不讲究大排场。一位与她共事半年的同事这样跟我说:“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彻底适应了她。”这个适应包括:李冰冰会因为新来的员工觉得双面利用复印纸张是抠门儿而生气;出差上海,点外卖的塑料盒她都会洗干净带回北京。如今这位同事还在用一个四五年前粉色的保温瓶持续为她盛水盛药。我随她的手势看过去,是的,这个瓶子在我三次见到李冰冰的时候都摆在她手边,已经是我的熟面孔。
“行知统一,行动力强是我给自己的要求。就算是做环保的人里面,我的生活方式也算是极端的。”李冰冰知道自己不会让这个快坏掉了的地球发生什么变化,但是躺在盛满清水的浴缸里泡澡,她就是会觉得浑身难受。“我会特别愧疚,我家浴室里只有俩盆儿。”是的,现在是2018年的5月,国际巨星李冰冰的浴室里还是只有两个盆儿,她用它们接水、洗澡,然后再把用过的水倒掉,用来冲厕所。她的父母很不能理解,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可怜巴巴地省这么点儿水, 但这就是李冰冰的生活方式,这就是她追求的质朴生活,并甘之如饴。我看到了光环,也看到了她身边人承受的不可思议的压力。
李冰冰说起这些底气十足:“人活着凭什么没有责任感啊?”
我被她问愣了。她的一位贴身助理说自己现在洗脸时,如果水龙头一直打开着,她就能从镜子里看到李冰冰在身后审视她的严厉眼神。
李冰冰
李冰冰不能接受家里餐桌上有一丝刮痕。新进来的员工去她家开会刚准备把电脑往桌上放,一旁的李冰冰用最快速度跑过去接住电脑,一定要放一块垫子才安心。听说,如今李冰冰也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要求家里的阿姨: 每次擦家具, 阿姨会多角度地反复检查若干次,保证没有任何痕迹才行。她还负责教给阿姨认字,方法是让阿姨记账,从一根葱到另一根葱。她对生活里一切细枝末节都非常感兴趣,这就是她的真实状态。
我开玩笑问李冰冰:“你看过心理医生吗?”
她愣了一下:“我不需要看医生。”
她的同事们争先恐后地给我讲起了李冰冰在生活中的这些让人没法理解的强迫症细节。听到最后,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有点儿罪恶:随便扔掉用了一半的垃圾袋,沾水了的卷纸直接丢弃,这简直令人发指。李冰冰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或者吐槽她,也不在意周围人的抱怨,她有她的理论:“人就是要有责任地生活。”她又一次跟我说起了这句话。
说实话,我不知道什么是责任。多年来,我止不住地为自己宽松的生活姿态而暗暗叫好,甚至我拼搏努力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能让自己过上理想的生活。梦寐以求的状态就是过上想吃肉就吃肉、想点什么外卖就点什么外卖、想什么时候泡澡就什么时候泡澡的日子,不是吗?我们把生活的快乐理解成享受,我们努力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在吃外卖的时候计算一个外卖盒要多少年才能被降解,洗澡的时候算一遍用掉的水保留下来可以冲多少次厕所。当生活的便利和责任相冲突时,人会本能地、非常自私地选择取悦自己。
可这个世界上有人不是这样的,这些人里面,有一个人叫李冰冰。就是那个“四大花旦”之一的李冰冰,那个出演《风声》和《变形金刚》的国际影星李冰冰。
这个节俭得有点儿吝啬的李冰冰,这个来自黑龙江省五常市一个普通人家的李冰冰,这个努力拼搏只为获得自由的李冰冰,她庆幸自己现在可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介意世俗的眼光和别人的指指点点。
李冰冰
4月6日 下午
三里屯是北京最热闹的街区,我跟《时尚先生Esquire》一起来到CHAO酒店,这里是拍摄李冰冰的地方。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化妆。看到我的时候,她说:坐下吧,我今天有点儿不舒服,脖子疼。
“下雪那天,我突然想去北京玉渊潭公园看花。前几天我在新闻上看到玉渊潭的花很漂亮,想去看。这些美丽的风景我们身边都有,出国工作到哪儿都看得见,但我们见得多了,就很容易视而不见,这是种很可怕的状态。这些年我太忙了,从来没有认真地看看那些就开在我们身边的花。”主动放慢的生活节奏让她更有兴致玩味身边的景象,玉渊潭提供了她一日的快乐。“身边的很多地方我们自己都还没有好好看过,只会趋之若鹜人云亦云地去国外……这么多国家,我只喜欢中国,是因为我发现中国的很多文化我都没看过,我还不够了解,充满神秘。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这些有价值的文化会给我一种使命感和传承感,也不累。”
同旅游和晒朋友圈一样被现代人推崇的,是好莱坞情结。电影越多,观众的口味也越刁蛮,人们越发习惯用“国际化”来为艺人的咖位作辅证。华人影星在好莱坞电影中的戏份多少、重不重要、镜头长还是短,都裹挟着微妙的大众心态。这些在好莱坞开先河的影星,也被动地充当了“证明中国力量”的先遣部队。“2007年开始,我就接触外国电影,也愿意积极参与。我始终很好奇,他们怎样拍戏,怎样合作。1000万预算的戏怎么拍?1个亿预算的戏怎么拍?这些流程让我很好奇。”从《生化危机》到《变形金刚》,李冰冰算是好莱坞的常客,但好莱坞似乎始终不是她用来标榜自己的符号,更像是一块不熟悉的土,用来汲取营养。“好莱坞有它的问题,做事方式非常不灵活,但这种死板让工业化流程更容易作业。我更希望每一部电影都是一次开疆拓土,那该有多新奇。”
李冰冰
李冰冰在自学英语,在我们数小时的对话中,她会偶尔使用英文单词。四年前她在联合国气候峰会上发表了英文演讲,“Excellencies, distinguished officials”是她演讲的开头问候。“这几个词又长又难念,我生怕说错,在去纽约的飞机上我一直读,来来回回念这几个单词。台下是各国领导人,我当时特别紧张。这几个词一念完,心里头就踏实了一半儿……”语言对进入好莱坞的演员绝对是严苛关卡。李冰冰攥着拳头给我讲起了与杰森·斯坦森合作的新片《巨齿鲨》的背后故事。“从接下电影到进组,我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准备。半个月,掐着指头算下来根本没几天,何况是英文戏。那么长的戏,我必须把它都背下来。不过也有好处,突击学习的结果是我现在不需要英文助理,基本的语言自己完全可以应付得了。”
“华人文化是永远的热点话题。在欧美国家,我们的文化是否被需求,才意味着我们是否被认可,女性角色在西方电影中也越来越彰显强者身份。《变形金刚》也好,《生化危机》也好,女性在里面都非常强大。无论是性格还是个人技术含量,女性的独立意识都在被更广泛地认可。在《巨齿鲨》里,我演一个海洋生物学家,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独立勇敢,像现代社会的大多数女性一样,这是个非常好的趋势。”
《巨齿鲨》还没上映,李冰冰也不愿意去过早预计票房。我看了这部电影的定档预告片,在片中,杰森·斯坦森问李冰冰: “Ar e yousure about this?”李冰冰回答:“Not really”。
而现实生活里,李冰冰却sure aboutthis,甚至是sure about everything。
那天的采访在晚8点结束,工作了10个小时的李冰冰打算按按自己疲劳的颈椎,她从化妆师那里问到了据说很厉害的理疗师,按摩一次只需要人民币300块。
李冰冰
3月24日 中午
那天,北京突然升温,我特地做了个不一样的造型,为了见李冰冰。
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一个茶室里先后接受了四段采访,历时整个下午。她回到家中换了套衣服,匆匆吃了口饭,赶去鸟巢。路上仍然有一位记者与之同行,记者的问题像是在沙滩上砌一道墙,对海水围追堵截,又把海水引来引去,到最后引到了疲倦的洞口。李冰冰的疲惫写在脸上,她对同事说:“你跟她聊会儿吧,我眯会儿。”
可惜五分钟后,车就开到了目的地,她来不及睡,在安静中下了车。
她的助理问了我一句:你是哪儿的人?我说我也来自黑龙江。姑娘笑了:哎呀,那估计姐姐一会儿要一直拉着你唠家常。
对李冰冰的第一印象是小小的,完全没有站在台上那样的女王气势,反倒更像个小女人。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她是个擅长拒绝的女人,不喜欢的,很喜欢的,她都会直言不讳。面对之前记者们狂轰滥炸似的问题,她会有选择地回答,已经回答过太多次的问题,她压根不会说。
那天是2018年的“地球一小时”活动日,是李冰冰成为这项活动推广大使的第10个年头。活动回到了十年前第一次举办的地方鸟巢,门口有粉丝高高地举着李冰冰的灯牌,李冰冰认出她们来,微笑着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很美,静下来的时候,她习惯闭眼休息,睫毛微微动着。“她昨晚没睡好”,她身边的贴身助理小声告诉我。我就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把大衣盖在身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单薄得让人有点儿心疼。也许男人看了都想要保护她,即便她是强大的李冰冰,也有女人共有的娇小和脆弱的一面。
《谜巢》上映的时候,李冰冰的妹妹李雪在朋友圈里讲了一件这样的事。2015年,为了拍摄这部电影,李冰冰曾在剧组连续高烧17天,每天的体温都接近40°,甚至一度被怀疑感染了非典型性肺炎。澳洲冗长的医疗流程耽搁了她的治疗,李雪急了,抢到了最后两张机票,强行把李冰冰带回国,用最高剂量的抗生素来结束了这场高烧。
如今再问起李冰冰三年前的这场劫难,李冰冰眼睛看向远方,“ 我当时只跟李雪说了一句话:我死也要把这部戏拍完啊。”
李冰冰
鬼门关活过命来,李冰冰像是突然顿悟了,开始让自己慢下来,思考人生:是不是这样匆忙的生活让她错过了很多风景,习惯把自己日程填得满满的李冰冰开始让自己停停走走,生怕错过了身边的一切微不足道的美好。她开始把时间用来旅行,用来陪小外甥上课和玩耍。“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生活可以不一定要像过去那样忙到一刻不停”。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又打开微博看了看她那张在玉渊潭公园的自拍,她把自己裹在一件棉服里,笑眯眯地跟早春的樱花合了个影。“这是我第一次来公园看花,我才知道,我们身边好看的东西真的很多,看樱花也不一定要去日本。”
短暂的聊天之后,她又站在了台上,努力宣传着她的环保项目,眼睛里闪着光芒。当天晚上8点30分,李冰冰和她的朋友们关掉了一切电子设备和灯,来践行又一年的“地球一小时”活动。我问她,在漆黑的房间里,你会想什么?她冲我一笑,说:你猜。
第三次与李冰冰聊天之后,我打车回家,我问专车司机一个问题:“你怎么看李冰冰?”
司机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
“演得不错。”
“长得不错。”
“ 那个《风声》我看过,演得挺好!”
他问我认识李冰冰么,我说我在跟她做采访。他想来想去:“这个人好像是没什么负面新闻。”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面对一个方正的局面,我们少了些花哨的谈资,我们是多不能忍受有这样一个正面的明星出现?以及我们是多猥琐偏执,非要掘地三尺找出一些破绽去把美好击破?我实在是做不到了。
我才恍然觉得,咦?做不到,挺好啊。有这样的李冰冰,挺好的,不是吗?
我们需要一个这样的李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