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
这是时间带给段奕宏的智慧。
少年时代他只觉生命沉重,前路迷茫不定。但是现在,他越来越懂得停下来,驻足去欣赏一番人世间的动人风景。
在段奕宏身上,始终有一种跟当下时代格格不入的沉静。身边的工作人员讲解了半天,他才搞明白什么叫“人设”。他的第一反应是—演员这个职业,要是被“人设”固定了,那还怎么进入角色?这不是很悲哀的事吗?
时间和名气是演艺圈的紧箍咒,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对于红不红、是不是一线、胶原蛋白的流逝……都会异常紧张。而段奕宏没有这种恐慌,在聚光灯之外,他会迅速退回到自己的生活里,该干嘛干嘛。段奕宏经常会跳出来审视另一个段奕宏。一切不可预设,一切也不由自主。段奕宏惊奇遇见自己的时刻,段奕宏注视段奕宏的那个瞬间,当他见到另一个自己时,最直白和不加掩饰的样子。
20出头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有些机会注定就是不属于你的。命运自有时间表,着急也没有用。
段奕宏
影帝
2017 年11 月,第30 届东京国际电影节公布影帝人选。开奖前的一个瞬间,身着华服坐在台下的段奕宏明显感到心跳加速,前一天晚上他还失眠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老段啊,原来你他妈那么在意啊,你这还是不够纯粹。但转念一想—这戏拍得那么辛苦,付出那么多,激动一下怎么了?
段奕宏珍视“遇见自己”的这个过程,如今每每这样的瞬间都会让他感觉到某种惊奇,这一次他甚至被自己逗笑了,“之前觉得我肯定不会在意,我拍戏也不是为了得奖。但是到那个场合那个时刻,我发现我真实的反应是那样的。特别可爱,我真的会笑我自己。”
评委赵薇最终念出了段奕宏的名字,凭借电影《暴雪将至》中的精湛表演,他成为东京电影节影帝。剧组同伴瞬间欢呼,制片人激动得满脸是泪。回过神儿来的段奕宏反而平静了,他缓缓走到台上悠悠地说:“我开心的是,我还没有走到穷尽的那一步,我还可以再走下去。故事和人性是没有穷尽的,这也是我做演员的快乐。”
《暴雪将至》公映后,他也包了亲友场—与电影首映群星闪耀的方式不同,段奕宏没有大费周折地吆喝明星朋友们帮自己站台。大家都忙,给人添那个麻烦干什么呢?
除了通过表演与观众相遇,和一些不得不配合的宣传活动,段奕宏甚至不像一个娱乐圈的人。他近乎顽固地坚持着某种做人的体面,他的清淡有时候会让身边人替他着急。工作室的同事建议,还是要有曝光度啊!要不咱也买个热搜吧?“干嘛呀?我走到今天不是靠这个。我这么苦哈哈地到今天,咱就别往回走了,是吧?”段奕宏非常不喜欢这种本末倒置,“没必要,太没必要,那是没活明白的。”平常,他几乎从不点击娱乐新闻,对于娱乐圈流传的八卦,谁和谁关系好、谁和谁有过节、谁最近抢了谁的资源……诸如此类的消息,段奕宏始终保持着某种迟钝和免疫。
采访当天,著名物理学家霍金去世,一个仰望星空凝视宇宙的伟大灵魂飘然远去,段奕宏由衷感叹生命的庄严和美感,“困在轮椅上又怎样了?你注视他的时候会特别感动……生命的这种顽强、神奇,特别能给你力量。”精神世界里,段奕宏一直有自己仰望的星空。难得的是,走过人生的千山万水,生活里他保持着难得的清爽与安宁。他爱逛超市,看着生鲜区码得齐齐整整的水果就感觉很开心。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明星,回到生活中会特别坦然,某些方面,他依旧保留着西北人特有的朴素和真诚。
他最爱看社会新闻,看别人的人生里出现的各种悲喜—这个事件里这个人是这样反应的,那个事件那个人又是那样反应的……看着世间万象,有时候他会思索自己的表演,表演始终要靠“演”,你只能试图趋近,却永不能完全等同。所以段奕宏时刻提醒自己,要保持敏锐和感受力,不能迟钝,不能麻木,不能用以往的经验去套另一个人物,因为“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独一无二”。
段奕宏
戏奴
段奕宏对形式上的东西不在意,他十分明白什么是椟、什么是珠。
入行20 多年,经历过漫长的沉寂,也品尝过一夜爆红的滋味,对自己身处的演艺圈,段奕宏始终有意保持着某种疏离。他很少喝酒,不打麻将,热闹场合里他通常都是最安静的一个,娱乐圈生存法则之类的名词在他面前往往是失效的。“为什么非要有个圈呢?我觉得有时候真的需要远离,需要去关注一些别的事情。”
“别的事”可能是看书或电影,可能是翻剧本,可能是陪伴家人,或者什么都不干。但是演艺圈的另一些事又让他无比兴奋,比如饶有兴味地聊起热门影片《三块广告牌》和《至暗时刻》,他又是赞叹又是崇拜地说起扮演丘吉尔的英国演员加里·奥德曼:“确实太棒了,为了人物能豁出去。”段奕宏真正在意的,是在演员这个行当里,真正优秀顶尖的同行们,他们是如何诠释人物和面对表演的。“这才是演员的价值,这是你应该干的。我们要多去看他为这个人物的付出,这才是对于演员最本分的认知。”
抠图和流量盛行的年代,段奕宏对表演的虔诚有时会让他的粉丝心疼。为了演好《白鹿原》中的黑娃,他能跑到麦子地里,跟麦客一个招式一个招式的学刈麦,直到双手溅出鲜血,直到在一群麦客中让自己彻底消失。拍摄《引爆者》他下到将近一千米的井下,连摸带爬地感受一名炮工的艰辛,他要去抓取那种底层的挣扎和恐惧,这些东西是如今的生活给予不了的,他得自己一遍遍去寻找。
对表演,段奕宏依旧雷打不动地践行着体验派的传统。扮演《暴雪将至》中的余国伟,他提前一个礼拜进组,到了厂区,他就换上工友的衣服泡在工厂保卫科里,跟那些人接触,练习骑摩托车,练习他们走路或抽烟的姿势。“我时刻在去感受这个人物,在寻找这个人物,对与不对,我不想拿我所谓的审美来判断。我一直提醒自己是有限的,到底余国伟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我喜欢这种寻找的感觉。”出生在新疆伊犁的段奕宏会想起儿时的经历,他会想到父母年轻时朝九晚五的样子,顶风冒雪的大冬天,迟到几分钟会扣工资,会有特别严厉的处分。冷冰冰的制度支配着当时每一个人,段奕宏依稀记得父辈们那种因紧张而生出的恐惧。
为了《烈日灼心》里的伊谷春,拍摄之前的那年春节,段奕宏特地到厦门一个派出所当起见习刑警,临近春节都是事儿,人性在鸡毛蒜皮的纷争中纤毫毕现,段奕宏享受这种观察的乐趣。很多时候会有新发现,遇见农民工讨薪,辛苦了一年的农民工哭诉自己的遭遇,站在一旁的段奕宏听得眼眶发热,但是派出所的老民警们都很冷静,说话滴水不漏,既要安抚情绪又不能给他们多余的希望—钱很有可能是追不回来的。这时候,段奕宏觉得自己找到伊谷春了,眼眶发热、跟着落泪,那是旁观者的感受。真正的警察要有处变不惊的定力,有长久生活在一线的某种麻木和不动声色,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向内的,收着的,这样的人物才能有更打动人的力量。
只有真正寻找到,跟角色“遇见”,习惯在创作中自我折磨的段奕宏才能稍稍安定。对伊谷春的诠释,最终让段奕宏得到了上海国际电影节影帝。颁奖典礼上他的一番感言,被视作他身上最重要的一个标签:“作为一个演员的我,我愿意为戏为奴……我将继续沿着我心中认为的演员的道路走下去。”
段奕宏
定力
这两年,不管是业内还是观众,越来越多人都意识到段奕宏的宝贵。经过《记忆大师》的合作,黄渤把段奕宏比作这个时代演员中的“千年老人参”,因为时代越浮躁,安定越难。过去两年,段奕宏任性地选择了几位新导演合作,同时他又坚持不轧戏,为此错过了陈凯歌导演《妖猫传》中的李白,后来段奕宏去看电影,看到辛柏青的表演,他发自肺腑感叹:“柏青的表演里有特别轻盈的东西,所以那个洒脱会尤其动人,非常棒。”
错过心仪的角色,会有一丝遗憾或失落吗?段奕宏非常笃定:真的不会。但他会琢磨一下—要是我演李白,我会怎么去演?演得出那种盛唐气象吗?有时候觉得找到方法了,有时候又觉得,还是差那么一点点。他说起一件小事,《白日焰火》团队最初也接触过他,同样因为时间调配不开,他跟那个角色错过了。后来《白日焰火》在柏林电影节大获全胜,廖凡夺得柏林电影节影帝。段奕宏很激动地发了微博,谁也没有艾特:“我真的为廖凡高兴,我开心的地方是,廖凡这样有要求的男演员走到今天,走到领奖台上,他贡献了高水准的表演,会给很多中国演员、很多仍在专业上有所坚持的演员一种力量……一种看到曙光希望的感觉,而不是靠着炒作,走到所谓耀眼的舞台上面……
我真的非常开心。”40 岁之后的段奕宏有了一种通达,他不再是少年时特别拧巴的那个自己,时时处处都要跳出来跟自己作对。
年轻时的段奕宏,从新疆伊犁费尽周折考进中戏,因为太想被眼前的新世界接纳,他太怕自己不够优秀,太怕自己不被认可,每分每秒都在焦虑,为自己的卑微无比愤怒—这个不高不帅、口齿也不伶俐、没有背景也没有钱的西北小伙子,在陌生的城市没有半点儿可依傍的东西。他在许多场合说起过自己当初的拧巴,同班同学陶虹过年请他吃饭,他都要特地回请一顿,任何人给予的好,他都冷冷地抵挡过去,把自己冰冻起来。谁也别给我暖的,暖的我反而受不了。
只有成绩能给他唯一的安全感,这让他意识到做到最好,做到最优秀,这个世界就会慷慨地敞开怀抱接纳你,在茫茫人世给你一个能立地生根的位置。
今天的段奕宏很感激少年时期品尝到的所有酸涩和苦楚。“很早的时候,我就把这些都消化了。最痛苦的时候都过去了,所以之后碰到什么,也没觉得怎么样。”他说。《士兵突击》爆红的时候,每到一个地方望着黑压压的人群,那些欢呼和尖叫—没亲历过《士兵突击》时代的人,或许根本无法想象这部现象级电视剧当年的火爆。但这些都没让段奕宏产生更多的喜悦,“那时候就比较清楚了,红也好,欢呼也好,真的不是我做演员的目的。”
所以进入40 岁以后,除了表演本身,段奕宏为难自己的时候很少,机会的得与失他看得很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这样的选择。无论这个结果是什么样,都不要去怨我做的选择,或是后悔……我觉得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段奕宏
时间
时代的浮华和嘈杂对他的影响有限。段奕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真的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的样子”。这是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中他的一句台词,《团长》讲述抗战期间中国远征军的故事,2016 年在泰国工作时,段奕宏得知当地有中国远征军的孤军墓,于是他一个人走到墓园,静静地待了很长时间。后来他了解到,墓园是由当地一个华人老者维护,他就捐了一点钱,表达微薄的心意。之后有天无意中发现一座日本军人的坟茔—同样客死异乡,日军墓建的像个漂亮的小花园。那个时刻他特别伤心,但又明白,很多事他改变不了。他只有把自己能做的做好。
这件事一度没人知道。很久之后,有《团长》电视剧粉丝去同一墓园祭拜,这才知道他们的“团长”真的静悄悄地来过。
段奕宏走了一条逆风而行的路。无数人都在青春时代放肆享受生命的美好与旺盛,他的青春时代回望过去,却是一片压抑和不快乐。但到了中年阶段,段奕宏反倒没有人们常说的危机感。他和《让子弹飞》的编剧郭俊立是好朋友,去年还出演了郭俊立的一部中年危机题材电影作品。“老郭问过我,他说你近视吗?他发现自己眼睛花了,他特别重视这种……可能这就是危机?”结果前段时间,段奕宏发现自己眼睛也有点儿花,而且他还散光,配了两次眼镜都返工了。这个时候,他想起郭俊立说的中年危机,自己哈哈一笑。可能搁在过去,配一个眼镜折腾好几次,他情绪就爆炸了。但是这次他没有。
去年,出发去东京领奖之前段奕宏失去了父亲。葬礼过程中,段奕宏给逝去父亲磕头的瞬间,心里另一个段奕宏又跳出来了,他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到人走了之后,才会来磕这个头呢?你磕给谁看呢?说父亲在天之灵能感受到,那都是安慰自己的话,生命是只有一次的奇遇,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今年春节他早早回了家,他要陪伴自己的母亲。他亲自给母亲洗脚捶背,陪老太太说说话。这些对生性羞涩的段奕宏来说,曾经都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现在,能有机会为母亲做这些事,他由衷感到喜悦。除夕他张罗着让家人给母亲磕头,某些瞬间,他突然理解了人们对这个古老仪式的看重—在这样的仪式里,家人之间羞于表达的爱,有了寄存之处。段奕宏兄弟姐妹几个和家里的小辈们一起磕头拜年,孩子们跟奶奶讨红包……这个春节,老太太过得特别开心。
段奕宏
段奕宏如今能很好地把自己与角色抽离,年轻时不懂,以为“不疯魔不成活”才是艺术的最高标准。现在想,自己那时候太幼稚了,那个时候,他眼里只有自己。
那个时候,他迫切想成为和别人一样的人,但是现在他更享受自己和别人的不同。
拍摄当天,太空主题让他很感兴趣,其中有个场景是他交叉双臂,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头。现场太空感的氛围让他想到了科幻电影中的复制人,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被复制的,人太容易被复制了。我们每个人都要找自己。
去年,段奕宏去了一趟欧洲,在梵蒂冈、佛罗伦萨,看着那些跨越世纪的雕塑作品,很多瞬间段奕宏觉得特别感动,石头是没有生命的物件,但是因为人类的双手,他们有了无限的美,超越时间,超越空间。段奕宏惊叹于人类的创造力,也嘱咐自己,电影世界也应该有像这样的作品,应该去追寻那种永远的美—现在你还差得远呢。与此同时,他很高兴自己没有麻木,还具备捕捉美的敏感。那一次,很少表扬自己的他在心里说:“老段,现在的你还能被一堆石头感动,真的挺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