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亦琪
2017年4月,意大利都灵。施亦琪走出赛场,心里满是沮丧。她刚参加完第五届Flamenco Puro比赛专业组的初赛,觉得自己的表现糟透了。千里迢迢从上海飞到都灵,是不是一切到这里就止步了?她安慰自己,或许这个尝试以失败告终,也算合情合理。
Flamenco Puro 是弗拉门戈届最具分量的国际赛事之一,许多参赛者都是各国的顶尖职业舞者,为了在比赛中脱颖而出,也为了更好的学习这门需要融进骨血的艺术,他们大都长期居住在西班牙南部,也就是弗拉门戈的发源地。施亦琪长期居住在上海,也是唯一的中国选手。如果不是2月时在日本参加Flamenco Future 全国比赛时获得了包括冠军在内的四项大奖,她没有勇气直接来挑战这项国际赛事。她学习弗拉门戈不过七年,虽然每个老师都赞她有天赋又刻苦,但她自觉根本无法和那些三四岁就开始学习的职业舞者相比。
进入决赛的名单在预赛结束后两小时就会贴在公告墙上,她压根没敢去看,回到房间兴意阑珊地收拾行李,却见一个同学兴奋地冲进来,嚷嚷着她入选的消息。“我当时真的是中了彩票的心情。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通过,但预赛前那种压到我喘不过气来的压力突然不见了,既然这个梦寐以求的时刻来了,我就尽可能地享受吧。”
最终,施亦琪在决赛中获得“赫雷兹艺术节大奖”,成为了国际专业级弗拉门戈比赛中第一个获奖的中国舞者。
用成绩来击倒质疑
施亦琪一早就隐隐知道,自己在舞蹈上有那么点儿天赋:初中时在运动会上跳群舞,她总是比别人学得快,高中进了啦啦队,很快就成了领舞。一进大学她就报名参加了街舞和肚皮舞的社团,从日头高照练习到深更半夜也是常事。
六岁时,她随公派留学的父母一起搬到日本,一切从零开始之外,也被迫独立。高中时她的成绩非常优秀,考入大阪大学时获得了四个学年的全额奖学金,苦尽甘来,她觉得是时候专注下自己的兴趣爱好了。四岁开始父母就让她学游泳、学画画、学钢琴,但很少有一件事能坚持下去。“我学东西上手很快,但很容易就会腻。学习的过程中往往会碰到瓶颈,突破第一个、第二个的时候很有成就感,但遇到第三个,当我发现原来不如我的人在渐渐超过我,而无论多努力都没有显而易见的进步,我就会放弃。”
街舞跳到大三,“第三个瓶颈”再次出现。“和同时开始的人相比我的确比较突出,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前辈们那种厉害的程度。而且街舞对体力的要求很高,我无法想象自己40 岁的时候还有那个力气。”虽然仍然继续在练习,但那股“更高更强”的劲头不再蓬勃,毕竟,摆在她面前更切实的问题是如何找到理想的工作。她想进入A N A 那样的航空公司,或者是大型的商业会社,可由于她的外国人身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止步于最终轮的面试。
“现实是越往后好的机会就越少,我不能停下来,不然可能要浪费一年的时光去等待。”否极泰来,最后录用她的公司格外看中的正是她的中文能力和性格中力求更好的坚持。“我从高中就开始打工,有一份工作做电话客服,跃上一个级别就会被分派更难的工作和更高的薪酬,三年后我达到了最高级别。我喜欢周围有势均力敌的对手,可以和他们站在同一个台阶上竞争的话,我会很兴奋,而且被激励到。”24 岁时,施亦琪成为了该公司外派海外市场最年轻的员工,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女性员工。
施亦琪
意外的转折
在上海安顿下来后,施亦琪被同事的太太拉着一起去学弗拉门戈。想到这种不受身材、年龄限制的舞蹈可以学上一辈子,她又可以借此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结交到一些新朋友,便欣然前往。她的天赋很快被注意到,即使是群舞,她的表现力也能让观众的眼光锁在她身上,飞速的成长再一次激起了她对舞蹈的热情,上课和练习渐渐填满了她所有的空闲时间。“那时最困扰的就是因为出差不得不缺课,有时卡着点下飞机却堵在去上课的路上,想到又要迟到就很懊恼。”一个念头暗暗在她心头滋生:辞掉工作,去弗拉门戈的发源地西班牙学习跳舞。“前后差不多考虑了十个月。那时我准备结婚,又想花更多时间在弗拉门戈上,加上工作,同时照顾好三件事实在力不从心。权衡了各种利弊之后,我唯一能放弃的只有工作。”
在国内水平出众,到西班牙后她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前三个月里她陷入了一种毫无自信也毫无方向的惶恐中,即使更换老师,加强练习力度,还是怎么跳都觉得不对。“8 月天气太热,我干脆去欧洲各处玩了一圈儿,再回到Seville,发现西班牙语都能听懂了,跳舞的感觉也开始不同。不再死命钻牛角尖,懂得放松,反而看到了量变到质变的结果。”
回国时她并没有专职从事弗拉门戈的打算,游学这样奢侈的梦都已经圆了,该想想如何回到原来的工作轨道上。
“但是从小型的演出到组织西班牙老师开课,加上后来被几家弗拉门戈的舞校聘为老师,不知不觉一年就过去了。原来的工作环境日新月异,我觉得自己已经被远远甩在外面,怎么追也追不上了。加上结婚后危机感小了许多,至少还有家庭主妇的退路,那就专心跳弗拉门戈吧。”
施亦琪
一鼓作气
短短几个月的游学让施亦琪的舞蹈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但在西班牙见识过种种高手,她知道天外有天,反而担心自己会回到只见头顶一小片天空的沾沾自喜状态。她一度常驻在一家西班牙餐厅演出,一同表演的是一位有十几年经验的日本舞者,她很怕对方觉得自己不够格。“那位舞者对自己、对他人的要求都很严格。她曾经对我说,你的节奏感、身体感觉是比别人好一些,但这样的水准在日本其实还没有到可以商业演出的地步。”她不想丢脸,除了埋头苦练,也没有别的方法增加底气。“我把每一场演出都录了像,反复琢磨其中的不足,一个简单的动作不好看,我也可以练上一个小时。有一支舞我前后练了一整年,有一天表演结束后,那位日本舞者对我说,你整个感觉完全不同了。”
去年年底,台湾有几位舞者报名了日本两年一届的CAF 大赛,并且通过了录像的预选环节,施亦琪对她们仰慕已久,想趁回日本探亲的时候去现场观摩一下复赛。“我当然也偷偷想过参赛,但起这个念头的时候报名早就截止了。而且我觉得她们的技巧和经验都远在我之上,我能在舞台上和她们抗衡吗?完全不敢想。”
日本是西班牙本土之外弗拉门戈最为兴盛、水准最高的国家之一,C A F 是日本国内最重要的弗拉门戈专业比赛。但它恪守许多陈规,追求“原汁原味”,如果在编排中加入现代舞或者其它新颖的演绎方式,往往就会被评委判下场。几位求新求变的朋友虽然没有进入决赛,但和他们一起讨论弗拉门戈的“玩”法,施亦琪觉得受益匪浅,“我开始构想属于自己的编舞,也重新梳理我对弗拉门戈的理解。”日本的朋友建议她参加在名古屋举行的Flamenco Future 比赛,这个新兴的比赛规模不大,但参赛者都是很有经验的舞者,她可以试试手。“准备比赛的时间只有三个星期,我没有长期合作的吉他手和歌手,又不能一直留在日本练习,心里完全没底。”但决心已定,她只能咬牙往前走。“至少应该见识一下,我需要一个更客观的横向比较。”
比赛前一天彩排时,施亦琪突然定了心,“我大概是可以拿奖的。”她跨过了最大的关卡——自信,放下纠结的感觉原来如此畅快。评委在赛后的官方点评中提到:“施亦琪上台十秒后大家就认定她会获得冠军,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跳出怎样的叙述,技巧过硬,情感清晰,也懂得和乐手沟通,令人印象深刻。”评委还建议她趁着这股心气直接报名Flamenco Puro 国际比赛。同样只有一个月不到的准备时间,这一次她没有犹豫。“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准备充分。Pu ro 的初赛规则是,你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和初次见面的歌手、吉他手沟通,而且只能穿平时的练习服,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外部的加分元素,也没有事先准备的可能。但弗拉门戈本来就有这种危险感,它永远不会十全十美,你要直面自己的无知和胆怯,就像生活一样。”
她做到了。回到上海后,她开设了自己的舞校,人生的轨迹完全换了轨道。“决定参加比赛的时候,我已经突破了原来的自己,不再只是蜷缩在盒子里怀疑自我。一路以来我一直在放下得到的东西,却在每一个新的开始遇见了更多的奇迹。那些奖项都已经属于过去,现在我再一次归零,再一次忐忑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