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伟
前几年,一位导演问范伟:“你知不知道你在影视这行里最大的障碍是什么?”范伟想了想,说:“是不是表演痕迹?还有过去演小品的影子?”“不是痕迹,是成见。”
是的,“成见”的确始终伴随着范伟。37 岁才开始演电影的范伟,就因为“他过去是演小品的”,在导演选择角色时都会犹豫一番。去年,站在了金马奖最佳男主角领奖台上的范伟,这个历经二十年,拍了十几部电影,先后拿了十余个“最佳男主角”的影视演员,在观众的印象中,仍然是在春晚上和赵本山一起《卖拐》、《卖车》的那个小品演员。网友就范伟得金马奖,善意地用他演的小品台词调侃:“厨子改读兵法了……”。
“没办法,春节晚会影响太大了,几亿观众同时看,什么电影能让几亿观众一起看哪,那这电影得几百亿票房吧。理解观众,只记得我的小品,也谢谢观众还记得我这个小品演员……”
生活中的范伟没什么喜感,聊起天来,表情和语气与他在影视剧中的喜剧形象基本联系不上。他这样讲述自己的从艺经历:“16 岁学相声,90 年代演小品,后来跟本山大哥一起合作上春晚,再后来又拍电视剧又拍电影,一步步走到今天,我都是顺其自然的。”
范伟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不会洞察时代变化并提前谋划布局。“聪明人就像下棋高手,能看出后边好几步,我只能看到眼前这一步。一步就一步吧,认认真真地把眼前这步走好,再多使点聪明人不爱使的笨招儿,最后的结果跟聪明人也就不会差太多了。”
“笨人” 笨招
电影《手机》开拍前,范伟以“旅游”的名义,带着媳妇去了趟郑州。一下飞机,先到机场旁边的新郑县,跟当地人学起了河南话。
这些河南话是他在电影里的台词。之前河南籍的副导演把台词录下来,范伟跟着学,可范伟越学越不踏实。过去在小品舞台上范伟说过河南话,可那毕竟是小品,说得夸张些反而有喜剧效果,可电影必须说得特别生活。“反正吧,我还真就到村儿里去了,找了个蹲在门口吃烩面的农民大哥,说了好几遍台词,又解释半天我跟他学说台词的目的,大哥始终没懂我的意思。最后大哥抱歉地一定让我尝尝他家的烩面。”第二天,范伟在郑州买茶,茶城有个小伙子要签名求合影,范伟说:“都没问题。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今天下班后教我学说河南话。”
“那趟没白去,”范伟说,“在郑州,卖茶小伙教会了我的台词,在新郑,烩面大哥让我找到了人物状态。河南农民和自己演过的东北农民不太一样,烩面大哥跟我聊天时,嘴角一直挂着根烟卷儿,即使没懂我在说什么,但脸上始终洋溢着和善的笑容。”到了电影《手机》里,一场村里的酒席上,河南农民砖头哥始终烟不离嘴,堆了一脸的善意。
笨招,也用在了电影《芳香之旅》的人物塑造上。一开始,范伟没办法让自己从内心成为那个写日记都在向党组织做自我批评的老崔。于是,范伟就找那个年代先进人物的资料,一页页地读。慢慢地,他理解了那一代人为什么对党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他们从旧社会过来,觉得共产党和毛主席让他们翻身做主人了,给了他们温饱和尊严,从里到外都活得有人样儿了。
范伟的父亲就属于这一代人, 生于1933 年。范伟就把老崔设定成1933 年生人,电影中的故事发生在1967 年,那时老崔34 岁,东北人。支持三线建设到了云南。当年毛主席接见过一批全国劳模,老崔就是其中之一。他之前在老家有过一段婚姻,媳妇去世了,到了云南,见到春芬,打心眼里喜欢,但又觉着自己年龄比她大太多……当把所有剧情都具体到身边的人的时候,范伟这才踏实了。
范伟
一见钟情
前些年,范伟的电影都在演绎平凡生活中的小人物,从《芳香之旅》到《看车人的七月》、从《耳朵大有福》到《跟踪孔令学》,演得有兴致还获得各种奖项的认可。近几年,文艺电影少了,特别合适的喜剧电影又没有,范伟索性拍起了电视剧。直到2015 年,由梅峰执导、改编自老舍小说《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同名电影在重庆北碚开拍,请范伟饰演抗战时期的农场主任丁务源,才迎来了“恰逢其时”的相遇。用范伟的话讲,从剧本角色到导演的创作理念,他是“一见钟情”。范伟说:“梅峰导演想把原著犀利的锋芒收一收,做得淡一点,我补了一句:静水深流。一拍即合。于是,愉快的合作就开始了。”
在范伟的美学系统里,淡比浓好,复杂比单薄好。他不想把丁务源演成一个坏人,更不能演成一个好人—非黑即白会让人物扁平。“丁务源应该是个情商极高的生存高手。农场败落不是丁务源的一己之力,而是合力。”金马奖的颁奖词的评语是:“丁务源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但他是可怕的人……”这正是范伟想要的效果:“一个貌似很好的人,每天说着不成问题,一点一点破坏着农场的各种生态,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丁务源是范伟从来没有演过的角色类型,电影的拍摄方式也是他从未遇过的。“《不成问题的问题》拍了36 天,常常是一个长镜头拍一天,很多细节和台词是慢慢磨出来的……”一说到这部电影,范伟还意犹未尽,兴趣盎然。
范伟
顺其自然
金马奖之后,他在接戏时着重考虑“主创团队会把作品呈现成什么样”了。范伟之前没有这个意识,完全是演员思维。只要被角色打动了,不管戏多戏少,个人表演在线就行,从不看团队的综合能力。现在他明白团队的重要性了,“看完剧本哪怕对这个角色再喜欢,也要隔一宿,第二天再全面考虑考虑。”
过去,范伟的随性无处不在。金马奖前后,范伟没有顺势接受一轮采访,有媒体以“范伟爆冷获影帝”作为新闻标题,也有媒体指出“我们欠范伟一个影帝太久了”,范伟本人的声音反而缺位。这说明他的个人宣传做得太少,加上作品大都是相对小众的电影,也没有统一的银幕形象,导致公众对演员范伟的认知接近空白。
“他们说我缺乏规划。”范伟自己明白,他对个人宣传没有概念,就没做宣传,关键是,他对出去跑宣传这件事特别犯怵。每到电影发布会上,他看着别人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光剩下羡慕了;看电视,大家在真人秀里一路玩着把钱赚了,只好默默欣赏了。
生活中的范伟放不开,怕见生人,怕聊陌生话题。“我现在挺怕接受采访的,一聊剧本,我眉飞色舞。一聊家里的事儿,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问而不答吧,大家都尴尬,有问必答吧,又觉着家里的事儿应该回家说去。挺怵的,大冬天都冒汗,慢慢地也就不愿意接受采访了。”
现在范伟的微博粉丝100 万都不到,他在微博简介里写着:以后我试着多织点微博—范伟说,那是他多年前下的决心,到今天,微博内容仍然不满一页,还都是转发别人写好的电影宣传。理由还是“不知说啥”。这些年,范伟就这么顺其自然地走过来,一个关键的原因是,他没感觉个人宣传上的不作为给自己带来过什么不利影响。反正一直有人找自己演戏,吸引来的也往往是志同道合的合作者。甚至没有人要求范伟减肥或者尝试更时尚的造型,找到他的,谈的都是戏和角色。
范伟
“不合时宜”
现在,范伟觉得自己年龄更不适合“出头露面”了。除了过去拍过少量广告,大部分时候他就靠片酬生活,“挺好的,”他说,“我不用太多钱。”
有朋友批评他,说他不合时宜。在商言商,在圈儿言圈儿,说他不像圈里人。范伟不置可否。他说他想请人写个戏,主人公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演员。这个想法和《父子雄兵》的编剧苏亮聊过,范伟说苏亮笔下的范英雄就是类似这种人:虽然一身正气,但他的价值观和行事准则在这个时代看起来有点可爱的悲凉,所以觉得他很可笑,想一想又挺可敬。悲凉、可爱、可笑、可敬这几个元素加一起,就是范伟眼中“最好的喜剧人物”了。
范伟觉得,结果很重要,但很短暂。稍纵即逝。比如获奖,凭借《不成问题的问题》提名东京电影节“最佳男主角”时,他乘兴而去,大家都提前祝贺,结果没得着,差点给自己闪一跟头;到了金马奖的时候,不敢接受采访了,也没准备庆功会,倒拿了奖。“当时媒体一片诧异,说连庆功会都不办,你们也太低调了吧,我心说,哪是低调哇,是没敢想。这就是惊喜和意外惊喜的区别。” 范伟接着说:“其实拿奖也就美几天,没拿奖最多沮丧俩钟头。但是接戏、拍戏、琢磨角色这个过程是漫长而享受的。所以我特别看重这个过程。尽量把这个过程过美了。”当范伟向朋友兜售他的以上理论时,朋友说他“不可救药”。
范伟想过那个不合时宜的演员的几种结局,其中一种是,他沉寂了,去当群众演员,演一个死尸,跟导演探讨:“我是后背入枪还是前胸入弹?是冷枪打的还是流弹崩的?因为不同角度的子弹、不同的死因,会有不一样的状态和表演”。
“你说这人可笑吧,你一死尸,镜头都不一定扫到你,怎么还这么较劲?”范伟说,“但你不觉得他有点可爱吗?”